旧逐空香

神探狄仁杰相关
取关请随意。

[ 神探狄仁杰 ] 宛驹

大运河相关,写得矫情,慎。相马的部分抄的《太白阴经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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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好马!观其耳如撇竹、眼似鸟目、神气高爽、毛鬣轻润、头方鼻大、肋密腹平,显有千里之能。
  元芳甫见这马,双眼便是一亮。当下请飞龙使牵了它出来,令其骤奔骤停,果然行止循良、喘息匀细。李将军击掌叫好,又亲自掰开口唇观其牙齿,但见切齿近圆、黑窝磨灭,不由得丧气地“嗨”了一声,顿足叹道:“只可惜年岁大了些!”
  却听身后一人道:“年岁大些,又怎么不好了?世人皆知,老马更识途嘛。”
  元芳猛然回头,只见一位身着银青袍服的魁梧老者袖手立于院中,脸带笑意——原来是狄公下朝后特意找来,看见爱将懊丧情态,忍不住出言打趣。
  元芳也乐了。他将马缰递还飞龙使,先规规矩矩地见了礼,这才半开玩笑地解释道:“天地可鉴,卑职方才说的是马,可没有半点儿存心冒犯您的意思——大人,您怎么来这儿了?”
  这马倒似通人性一般,正选在他松开缰绳的时候,探头来拱他的手,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眷念。
  狄公眼望着这一人一马,微笑道:“朝议之前圣人召见,说到滴血雄鹰案,我便与你请了这恩典。前头又听狄春讲,旨意刚下到府里,你就巴巴地跑来相马了——我生怕这一个不来接,咱们李将军哪,就要在这里住下了,啊?”
  这一把年纪的,真是——元芳无奈摇头,干脆效老莱子彩衣娱亲之故事,一本正经地顺着这话儿认了下来:“知我者,大人也!”两人相视而笑。
  他自不愿教狄公等;匆匆拍了拍这马的脖侧,便背过身去,飞快地将厩里其余马匹一一扫了过眼。可只得那一匹最合他眼缘,李将军眼里又如何容得下其它?几乎是不自觉地拿它们与之相比,生生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。
  元芳犹豫半晌,心内叹一句“罢了”,终于还是牵起最初那匹的缰辔。他面上微红,略略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,避开了狄公揶揄的目光。
  然后说:“大人给取个名字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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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因协助办案得力,圣人赏了匹大宛马给狄公的护卫队长;狄公观其疾走神速,名之曰:“惊风”。
  这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。而大周朝堂上,最热衷于这些鸡毛蒜皮的人,当属张柬之张阁老了——
  这不,他与狄公各自落了轿,趁着相对拱手的工夫,顺口就要提上一嘴。
  “听说,阁老新近得了匹日行千里的良马?”
  狄公“哎”地应了,又忽而想到什么,抚须低笑道:“柬之哪,我这宛驹,可不止日行千里这一项能耐。”言语之中,颇有几分以之为傲的意思。
  张柬之先是一愣,渐渐想明白他说的是谁,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:“阁老说的极是……您家的,真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驹啊!”
  两位阁老就这么一道笑着,朝宫墙内绕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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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军中出身的,往往与战马有种天然的默契——元芳亦然。蛇灵案里,他并惊风往来奔波、不辞辛劳,为清剿逆党立下大功;一人一骑,几近踏遍了半个大周。
  惊风共跟他六年。到江州赋闲时,它已是匹老马了。
  江州案后,狄公与元芳受召回朝。临行前一天,他正在大人屋里伺候茶水呢,如燕作男装打扮,推门进来。她肩上背着包裹,腰里别着柳叶刀,朝狄公跪磕请辞。
  她说的是,叔父再造之恩,如燕此生难报;但她身为大老爷养女,却至今未能一尽子女之义,心内惭愧至极,恳请叔父准她去并州老家,侍奉爷娘,以全孝道。
  元芳不大明白,如燕为什么不能跟他们回洛。他怔愣地望她,见她眼底闪着泪光。
  如燕三叩首毕,便要起行。她脚步极慢,挪到门坎边上,停了一停,仿佛是极想回头,却忍住了。
  只听她低声说:“叔父,……,我这就走了。”
  元芳不知所措,转头看向大人,只听狄公一声长叹——他便晓得,此事是绝然无可转圜的了。
  狄公目送她背影消没在暗的枝影里。然后说:“如燕聪慧,不愧是我狄仁杰的侄女……”他说话的时候,余光看着身边的大将军——大将军动也不动地钉在原地,垂着眼帘,站姿端正笔挺,好似一截木桩。
  狄公便忍俊不禁地摇一摇头,出言提点道:“元芳呐,你是不是……该去与她再说两句话啊?”
  元芳如梦初醒:“啊?……啊,是。”

  千牛卫李大将军有勇有谋名震四方,然而唯独在这样事上,言辞一向笨拙。
  他实在无话可说,只有亲去厩里牵了惊风来,把缰绳交到如燕手里。
  “大人说,老马识途……往洛阳的路,惊风是熟的。此次你回并州,带上它吧。” 
  如燕佯怒道:“好么,你叫我去并州,替你当马倌儿?”
  她语调轻快,泪水却从眼里流下来,将元芳肩头的衣料,洇湿一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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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从寄回的家信来看,如燕共惊风在并州的日子,不说事事顺心,也是十分惬意。
  如燕这鬼灵精,惯会给自己找乐子。她自作主张地为惊风取了个小名儿,从此往后,成日价“乖乖”长“乖乖”短地——唤的是马。
  这般流水也似的过了一些日子,又是春回大地。
  惊风吃的愈来愈少了。它开始焦躁不安,外出放风时,总要执拗地挣往神都所在的方向。
  ‘它毕竟是老了……它还能回到元芳身边去么?’
  如燕这样想着,心里居然很是难过。
  马犹如此啊。

  早前她往洛阳写信时,刻意多提了几句惊风的事;她写惊风数日不饮不食已经瘦骨嶙峋奄奄一息,将情况描述得万分严重,为的是骗元芳多回几个字儿。
  如燕没等来叔父与元芳的回信,狄福的信倒是来了一封——那上面一板一眼地写:李将军出门查案,已好多天未见了;昨天老爷也奉旨提调江南,大约要在外耽上许久。他写信来问问娘子,这信是要转去扬州给老爷呢,还是留待他们回府再拆?
  时已入夜。如燕气也不是、忧也不是,怏怏然提笔回他:“烧了罢,我谢你。”
  信墨未干,便听闺房外头一阵骚动。如燕一拉开门,就有丫头来报:“大娘子,您的马,它,它跑了——”
  “跑了?”如燕顾不得细问,披了外袍便要出府去找。两边侍女急得来拦:“犯夜了,娘子三思、娘子三思啊!”
  如燕一手一个将她俩推开,嫣然笑道:“只管放心便是。这并州的宵禁呀,禁得住旁人,可禁不住你们娘子!”
  话音未落,她已打开窗扇、足尖一点,掠出宅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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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如燕在城里跑了整整一夜,心里已模糊地感到,自己正在失去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。好容易捱到五更天开门鼓响,她匆匆出城去寻,却只看见官道空荡、四野荒芜。
  是时天际微白。她失魂落魄地沿着官道走了一段儿,忽然觉得委屈。如燕胡乱抹一把脸,犹自不甘心地继续唤着:“惊风,回啊……乖乖,回啊!回啊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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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她却不是独一个不得好睡的——恰也是这一夜里,在开往扬州的官船上,狄公失手打碎了一只茶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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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惊风自己跑回洛阳的。它跑得几乎脱了力,脖上还拖着半截拴绳,跪卧在狄府紧闭的大门前哀声嘶鸣——幸得门房眼利,认出是李将军的马,赶忙喊了人来,将它从角门牵进府里,喂些食水。
  一群小厮围着它打转。一个说:“这不是惊风嘛?像是比先前瘦了点儿。”又一个说:“真是奇了,它自己从并州跑回来的么?”
  狄福听见这喧闹声,到院里来,瞧见惊风,便笑道:“好家伙,回来找李将军的?真不巧了——”说到这儿,他心念忽地一转,喜道:“真赶巧了!”
  原来惊风跑丢后,如燕在并州大病一场,彻底把回信的事抛在了脑后;狄福苦等回音不至,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封家信是好:若快马送去扬州吧,怕无端用些家事打扰公务,令老爷不乐;若压在手里吧,又怕耽误上几个月等他们回来,大娘子要埋怨。好在今日惊风乍归,二总管灵光一闪……可算让他想出个“两全其美”的馊主意。
  狄福正自得意呢,抬眼看见尚有几个小厮围着惊风晃荡,笑骂道:“又在躲懒了?还不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……哎,这马要仔细伺候着——等过几天它休整好了,找个精乖些儿的,把它给李将军送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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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狄安牵惊风到扬州刺史府时,已是漏夜。他从城门口一路被盘查过来,凭信正捏在手里;眼见黜置使行辕已在跟前,脸上便露出点笑容。
 守门的千牛卫查过凭信,却将他拦住,说:“黜置使大人已歇下了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”
  嘁,骗鬼——往常在家里,这个时辰,老爷可还不曾睡。 
  狄安心里翻个白眼儿,面上却恭谦道:“老爷睡了也不打紧,小人来是找李元芳,李大将军的,烦请将军通禀一声。”
  那千牛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来这儿找大将军……你找大将军作甚么?”
  狄安回过身,将惊风牵到灯笼底下:“李将军走时没带坐骑,恰好惊风也思念主人,二总管便命小人把它牵来了。”
  那千牛卫踏上半步细细打量,眼前确是大将军的惊风。他再说话时,语气便和缓一些:“此次黜置使大人南下,我们大将军并未随行——怎么,你竟不知么?”
  “小人当然知道,”狄安苦笑道:“可李将军在外天南海北地追查线索,小人实在不知该上哪儿找他。只想着他总归是要回老爷身边……这才直接来了扬州。”
  他做作地叹一口气,躬身一揖:“多谢将军告知。既然老爷已歇下了,那小人……明早再来吧。”
  狄安牵了马,慢腾腾朝街上走。还未走出多远,就被那千牛卫犹豫着喊住,教他在外边稍待片刻。
  狄安依言站定。果然,不多时,他也听见军队行进的声音——正是黜置使大人亲率卫队奇袭北沟大仓,得胜归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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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北沟大仓被破、两名重要人证获救,对方必将有所行动……今夜注定不会平静。
  狄公刚回到行辕,绞了帕子匆匆擦过脸,就头也不抬地吩咐下去:“鲁县令和李夫人那边,叫张环李朗亲自带人守着,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。你再辛苦一下,行辕外的防务,也要妥善布置。”
  狄公话音落地,未听见应声,自然而然地转身问道:“怎么,还有什么事……”他一抬眼,正对上空荡荡一堵墙,不由一愣。
  ——那墙面上,烛影斑驳摇曳,簇着他孤孑的影。
  狄春刚端了茶来,闻言侧过头去,一双眼皮撑不起似的,连着扑闪了好几下。他走过去一些,把杯盏小心地往案上放了,低声说:“老爷,让小的去罢。”
  ——这下小厮的影也落在墙面上了。
  狄公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  他又这么沉默地站了一忽儿,方才回过身来,面上神色已如往常。
  “狄春哪,你就再辛苦一下……去吧。”
  狄春立在原地,低垂着头。烛火跳动了几次,狄公依然没有拿出印信的意思。他只好嗫嚅地提醒道:“老爷,凭信……”
  狄公微怔,而后摇一摇头,是个自嘲的意思。
  “老了、糊涂了……我都给忘了,你这小厮能支使张环李朗,却调不动外头的卫队。”他从袖袋里摸出那枚黜置使大令来,还有些不习惯似的,握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,才把它放在案桌上:“拿去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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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狄春拿了大令,从这屋里出去。回身掩门的时候,一声叹息穿过门隙,似有若无地飘进他耳中。
  他心里难过得很,又怕再弄出什么响动来,传进屋里给老爷听见。于是紧走两步,抬手、捂嘴,这才勉强放下心,任眼泪流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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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明灯数盏,将屋内照得白昼也似;而在这亮的背景里,狄公背身默立,那件银青官袍的颜色,委实过于凝重了。
  曾泰推门进来时,眼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。
  他心内先是一恸、继而一叹。勉强压制住浮思,四下看看,未见狄春,已微觉不满;走到案边,摸到壶盏已冷,更深深皱起眉头。
  狄公已转过身来,温和地看着他:“是曾泰啊。”
  曾泰唤声“恩师”,将外间事务一一告禀,最后盯着那凉透的茶水,愤然道:“小厮今日……怎的如此惫懒。恩师——”
  他是责怪狄春,在这种时候,竟留狄公独自伤神;更是责怪自己,只顾忙于缠身冗务,未曾想到先来看看恩师。
  “啊,怪不得他。”狄公摆一摆手,解释道:“是我叫狄春出去布防。这小厮既不通军务,和卫队也不很相熟,赶鸭子上架,少不得要到处找人请教……是以一时间回不来。你莫要错怪了他。”
  “原来如此,是学生小器了。”
  曾泰诚恳揽错,倒惹得狄公微笑起来:“你这也是关心我……”他背着手踱过两步,那微笑就彻底褪去了,化作又一声叹息。
  曾泰小心翼翼地问:“恩师,是想起……想起元芳了?”
  狄公骤然一停。
  曾泰一惊,就要过去扶他,却见恩师背对着自己,缓慢地摇了摇头。
  狄公道:“不,不是元芳。”他苦笑道:“此案已然艰危若此,哪里容得我——哪里容得本阁分神想他哪。”
  “我是在想鲁吉英……他们留着宁氏,是为了密信的下落;可鲁县令竟也能活着来到我们面前,这有悖于他们一贯杀人灭口的作风,着实令人费解啊。”
  狄公语毕,沉思良久,转过身来,叮嘱道:“此人须得好生看护,然,切不可信任。”
  曾泰躬身答“是”,复道:“学生来前就已经关照张环,暗中留意两名人证的交谈与动作。这便再去与卫队长强调一番,务求周全。” 
  狄公欣慰地看他,温声道:“奔波一晚了。今夜且先歇下,明日再提不迟。”
  这样的对答实在太过寻常,太像是狄府中那些平和而安稳的日子。曾泰惯性地笑应了,又顺着这话劝说道:“那学生这就告退了,恩师也早些休息吧。”
  他在这欣悦的假象中拱手告辞,双眼一低再一抬的工夫,视线却恰好扫过对面那桌案上,一套叠放整齐的甲胄。
  霎那间,如遭当头棒喝。
  十多年了,他当然认得那是谁的官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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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曾泰转过廊庑,回头望去,狄公屋里的灯仍未熄。
  他对着那点凄怆的光亮,静默地站了一刻,然后走到廊下,随手抓了个小厮。
  “去泡壶好茶来……唉,罢了,你前面带路,本官亲自去泡茶。”
  彼时他并不知晓,自己这一折返,会恰好撞见恩师流泪的一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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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次日便要出发往盱眙去。
  是在早上,众人打点行装,将要起行;曾泰陪狄公走到院里,因周遭眼线众多的缘故,只信口谈些风月诗赋之类——正是这时候,狄安牵了惊风出来,要去遛马。
  惊风当先奔来的。在狄府养了七年,狄公只消一眼便能认出它来。
  狄安在后边扯着缰绳,与它角力,也不过是把它的脚步稍微拖慢了些——只见它一路减速,刚好停在狄公跟前,扬脖打了个响鼻。
  ……倒还似当年一般威武神气。
  也就是一晃神的工夫,狄安已不歇气儿地讲完了送马南下的前因后果,又说:“……还有一封并州的家信,是大娘子亲笔。因是顺路,小的也一并带了来。”从怀中拿出那信函来,递与狄公。
  狄公接过那信,捏在手里,沉甸甸一块寒铁。他将这信折了两折,囫囵个儿纳入袖中,并不打算拆看——他是后来才想起的,自己的袖袋里还有另一张纸,那是元芳的绝命书。
  狄公抬起手,轻轻地拍一拍惊风的颈脖。
  他心中想:“的确是老了……”
  到底是春日里,草叶吐绿、万物滋长,杂念也易滋长。
  于是,本已被繁杂案情压住风头的哀恸,在不经意间,再次苏醒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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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当一切收拾停当,狄春小跑过来,问:“老爷,这便要启程吗?”
  狄公颔首道:“走吧。”
  他目光悠远,越过刺史府的院墙并十秋光阴,看见遥远的当年。
  想当年,宛驹未老、将军年少,恰逢春风骀荡,元芳心痒,张罗着要到城郊去试马。狄公陪他去的。当朝宰辅平易近人地在土丘下站了,笑眯眯拈着长须,等自家护卫队长一次次御马疾冲,从渺远的天际奔回自己身边。
  晚照在青砖上铺开碎金。他们一道走回家去,穿过西市东街,眼前便是尚贤坊。狄公西望夕阳,漫声吟道:“惊风飘白日,光景西驰流啊。”
  便是从那时起,这马叫惊风。 
  倒似一语成谶。
  狄公迈上甲板,回望州府。影影绰绰,并看不真切。或者是一夜未睡神思昏沉、又或者是老来眼花,他竟恍惚地看见,年轻的骑手驾着惊风,向这码头奔来,却被一众绛的青的官袍拦在数丈之外,不得靠近。
  他指向那一人一马的影子,朝身边问:“我是眼花了……你们帮我看看,那边是谁啊。”
  狄春踮脚看去,看见那人面孔,噗地笑了。“哪里是眼花,老爷这分明是眼利……”他说:“您不这么指一下呀,小的都没看见——是狄安骑着马来,给咱们送行呢。”
  半晌,狄公道:“哦,是他啊。”
  船已开动,码头上人与马的身影,逐渐错失在视野中了。
  狄公闭一闭眼,终于轻声发问。
  “咱们就……把宛驹,留在这儿了?就这么把他,留在这儿了?”
  无人听见,唯有江水亘古滔滔,以为应答。
*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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